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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时苑中的夫人小姐都没有睡好,不知哪里传来的孩童痛苦叫声惊扰了她们的清梦,令她们难以入寝,亦或是从梦中惊醒。

横竖都是让人十分恼怒的事。

那孩童的叫声很大,夹带着无尽的痛苦,而且断断续续,根本不可能忽视。

脾气好的差人去打发“你去瞧瞧看是哪传来的声响”,脾气不好的人便说“你去看看是哪个死孩子在那嚷嚷”。

打听消息的宫人很快回了话,说道:“是宋监正家的孩子。”

“我记得昨日也没孩童在这苑中。”

“是刚接进宫的。”

“我们都盼着出去,可怎么还有把孩子往里送的?”

宫人答道:“宋夫人说是孩子得病了挂念她,宋大人就求了皇恩,让孩子进宫陪伴母亲了。”

妇人说道:“宋监正家的孩子……”她眉目一转,与旁人凑首,“可是那个病恹恹的孩子?”

旁人想也没想就说道:“是啊,病了得有四五年了,遍访名医,名贵药材当饭吃,都快把宋监正家丰厚的家底掏空了。可饶是这样还是没好,造孽哦。”

“那孩子我见过,本来是个胖小子,如今九岁的人瘦得跟竹竿似的,瞧着也不是能长命的。”

“宋夫人心思醇厚,怎会招惹上这样的孽债。”

“再生一个就好了,往后也有个寄托,偏是不愿再生了,死守着这一个。”

“孩子要是没了,往后宋大人和宋夫人可怎么过……”

她们闲谈着这事,并没有多少怜惜,这件事与她们无关,宋家的事就更跟他们没关系了。

最后她们说道:“什么时候送孩子走啊?”

不得午睡,烦人得很!

宋夫人已经连房门都没有出了,孩子初来,说要看看院子的花,那是自家没有的花,他觉得好看。

宋夫人说道:“都快入冬了,外面风冷,我们就不出去了。娘让人去看看是什么花,改日在我们府上种,好不好?”

九岁的小少年窝在特制的木轮椅上,小小的身躯似六岁孩童。他的手和腿都已是肉眼可见的变形了,有些地方削瘦无肉,有些地方又鼓鼓胀胀长着肉球。

他小小的眼睛里顿时有了怒气:“我要出去看!我不要看家里的花!”

宋夫人温声:“外面风冷。”

“家里的花不一样。”

“都一样的,改日我们自己种,好不好?”

“不好不好!!!”宋长安气道,“你不要再问我好不好,你根本不是在问我,只是要听我说‘好’字,那你问什么,别问了。”

“好好,娘再也不说了。”宋夫人又道,“但外面风冷,还是不要出去了。”

宋长安一愣,嘶声叫了起来。

旁人听来这孩子十分不懂事,可是看见他这副身体,再听宋夫人的温声细语,反而让人觉得她这种平静的语气会将人逼疯。

宋夫人强忍泪意,小心翼翼说道:“娘推你出去走走吧。”

宋长安立刻止住了叫声,谨慎地点点头。

宋夫人给他裹好毯子,连脑袋都戴了帽子,脸上也用长围巾裹起。出门的时候,宋长安只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。

可这也足够了,反正他也不怎么能动。

他只是想好好地看看外面,手脚坏了无可挽回,可眼睛不要跟着坏掉就行!

从房门出来,一路长廊,宋夫人不敢推太快,缓慢地走着。这也让宋长安看清了更多的花,他欣喜道:“娘,皇宫里的花真的很好看。”

宋夫人笑笑,很快就见到长廊和院子凉亭有一群群夫人小姐在说话。

她神色微顿,还是与她们问了好。

她们都回以反应,可那无法掩饰的好奇、打量、哂笑的眼神却还是刺痛着宋夫人。

宋长安也察觉到了这僵硬的气氛,原本还高兴的他也无心赏花了,说道:“我要回去。”

宋夫人说道:“再走走吧。”

宋长安顿觉暴躁:“我要回去!回屋里去!”

可母亲没有停下,他立刻嘶声反抗,越是如此,宋夫人就越觉得旁人目光刺人。她只能推快了些,这一呛风,宋长安便猛地咳了起来。

她又放慢脚步,母子两人便在众人沉寂的眼神中走过了漫长的长廊。

宋夫人最终停在了一间房门前,敲了敲门:“姜姑娘你在吗?”

片刻姜辛夷开了门,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小少年,同时她也看到了他畸形的手脚,不但如此,从他的坐姿来看,就连脊背都已是扭曲变形了。

见多了病人的她没有眼露惊异。

单是这一眼无比正常的对待,宋长安就冷静了下来。

宋夫人低声道:“能烦请姜姑娘为我儿看看么?”

宋长安脸色顿时变了:“她是大夫?又是大夫!我不要治了!让我死吧!让我死!”他嚎啕大哭起来,牵扯得安静了片刻的身体剧痛乱窜。

反抗立刻变成了哀嚎。

“快让他进屋。”

宋夫人和宫人慌忙把他推进去。

姜辛夷已经备好针,简单火炙,便入体内。

随着十余针扎入,宋长安的叫声渐渐平息。

可光是这一刻的叫喊足以耗尽他的力气。

他不再喊叫,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瘫在那,两眼无神地看着不知什么。最后他说道:“娘,让我死吧。”

宋夫人双眸微撑,但依旧安抚笑道:“这位大夫很厉害的,她会治好你的病。”

宋长安偏头轻笑。

他不信。

姜辛夷已经在触他身上的肿块,宋夫人说道:“约莫是在五年前,最开始他是腿疼,看了病,吃了药,也针灸过,可以缓解疼痛,但无法根治。后来疼痛得愈发厉害,直到夜里痛到无法入睡。再后来手和脚开始变形了,不能再走动。”

“嗯。”

所触之处,皆已肿大变形。指尖不过轻轻触碰,宋长安就痛得脸色更加煞白。

姜辛夷长久的沉默似乎足以说明了一切。

不怕大夫唠叨,就怕大夫一言不发。

宋夫人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次这种场景。

姜辛夷对宫女说道:“外面日光很好,劳烦你带他去晒晒。”

“是,姜姑娘。”

宋夫人知道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,没有阻拦。可宋长安不愿离开母亲,尤其是在这陌生的皇宫里,全是陌生的人,全都是妇人姑娘,她们会悄声说话,议论他的全身上下,议论坐在椅子上畸形的他。

他眼神恳求着母亲留下他,可母亲跟自己的眼神刚对上,就似乎要喷涌出泪水和怜悯。他祈求的话瞬间被堵上了。

他难受,母亲何其不难受呢。

“那我去晒晒日光吧。”宋长安低下头,一眼又看见了自己像藤蔓扭曲的腿。

在儿子被推出门后,宋夫人终于是落了泪,她十分坚韧地提帕抹泪,再抬头仍是泪花点点,可却露出了淡淡笑颜:“姜姑娘请说吧。”

“这病……”姜辛夷默了片刻,微微垂眸避开她灼热期盼的目光,“恕我无法救小公子。”

闻声,宋夫人的眼泪顿时又噙满眼眶。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悲伤涌出,可声音已有些哽住:“为何?”

姜辛夷说道:“这是骨疽。”末了她说道,“已是病入膏肓,而且本也是不治之症。”

宋夫人低声啜泣:“连林院使的弟子也说这是骨疽……也说这是不治之症……那就真的是……无药可治了吧。”

姜辛夷了然,想必宋长安病了这么多年,他们遍访名医的时候也早就听过他患的是骨疽。

骨疽之症并不多见,不多见,但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,就是巨大沉重的实实在在的痛苦。

姜辛夷见过太多病患的亲属悲痛欲绝的模样。

她怜惜他们,也怜惜生命。

师父总是书不离卷,脚不停留。带着她走遍大羽,就是为了见到更多的疑难杂症,治好后,他去下一个地方,那“疑难杂症”也就破解了。

他总在埋首学习的路上,只为了能救更多的人。

姜辛夷忽然想,若师父的事结束了,她也要像师父那样,走遍大羽,解决一个又一个难治的病。那不但是救了一个病患,更是救了一个家。

她说道:“尽量让他在剩余的日子里,做些能令他高兴的事吧。”

宋夫人顿时泪如决堤。

“……好……”